留余庆(一)(1 / 3)

车赶过了东四牌楼,就是南小街。

全子咬着烧饼说:“那烧饼铺掌柜的说,徐家宅子就在这儿了。”

桂娘看她弟弟这憨痴的样子就生气,但鉴于全子刺探情报有功,也就没骂他,专心看起路来。

这地方果然是个荒凉的所在,四周寥无人烟,借着朦胧的月色,勉强看得见沿街凭空起的一路院墙,在往前走,街心蹲着两只石狮子,夹峙着中间三间兽头大门。匾额已经给摘去了,认不出字号,可左右几里地就这么一座大宅,桂娘便叫停了全子,让他拴骡子,自己和银瓶走上台阶,到了门前。

斑驳黑油大门上了封条与铁锁,银瓶与桂娘合力推了推,只开了浅浅的一道缝隙。好在锈死的铁链松懈,她们撕破了封条,缩着身子,竟真挤了进去。

高深的大门合上,吱呀一声,惊飞了避雨的燕雀,凄厉叫着一阵翅膀,飞到那边儿去了。留下一个黑黪黪的世界,空有着轩昂的院落,画墙满长青苔,砖缝杂草丛生,稀稀落落地下着雨,像是聊斋里住着鬼的阴宅。

全子小声道:“姐姐,你觉得这世上有鬼吗?才那掌柜的说都传说这宅子闹鬼,所以才一直没顶出去——”

“闭嘴罢你!贼娘的小猢狲儿!”桂娘吓得哆嗦,更骂了两句给自己壮胆,又扭头问银瓶:“这地方,你可有印象吗?”

银瓶只是摇了摇头。

尽管不愿意承认,她却很快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对劲——平日里最胆小的人,走在这荒宅里却并没有丝毫害怕。他们顺着府邸的中线慢慢走,银瓶惊异于自己竟真的对这里的设置有一股子直觉。比如内仪门后的院子西角落栽着参天的梧桐,比如抱厦后面应当有一座小小的凉亭,凉亭与南北夹道间隔着座粉油影壁儿……

是卖油翁“熟极而流”般的熟悉,走到那里便知必有那么个东西在,只是旧了,破了,成了欹损垣墙,歪斜台榭。

银瓶的心怦怦地跳着,莫名地有种近乡情更怯的畏缩——可这里怎会是她的乡!她头痛得越发紧了,索性加快了脚步。府邸的尽头是后花园,山子门半掩着,并没有上锁,银瓶推门挤了进去,在月色下先看见满眼参天的枯树,一棵树下倒着架秋千。她闭上眼睛,想象它们枝叶扶疏的样子,倏然像是回到了暮春。

是了,春天,一年里最好的时节。

春日里消春困,拿汗巾在树下扎秋千,恍惚中她自己正站在画板上,在香风里高高荡起来,笑得身子发软也不肯停下。

这样快乐的时光,不会是在勾栏里。

那会是在这里吗?

秋千飞到半空,远远可以看见假山外金碧琉璃瓦的庭院。有个绫罗裹身的夫人款款走进了院门,把手搭在一个丫头的手上,然后抬起头,看见了她。夫人骤然变了脸色,立即叫丫头拿了她来教训。

她怕了,慌忙跳下秋千,跑了。

尽管看不清脸,她知道那一定是她的母亲,那座院子——如果有,也一定是她母亲的上房。

银瓶倏尔睁开了眼,转身向外跑去。银蓝的月光像梦一样,她循着梦里的痕迹,踉跄着到了秋千上看到的地方,果然见有一座黑油大门的院落。她的心荡了一荡,急不可待地迈进去,不想先给门槛子绊了一跤,人狠狠倒在地上,头也磕上了门槛。

她头痛欲裂,伏在地上打了个激灵,耳边却忽然嗡嗡作响,连淅淅沥沥的雨声都宕远了。远远的,仿佛听见前朝宫殿的锣鼓,恍惚中宣告着梦的终结。

荡悠悠的一刹那,过往海啸般涌进脑海,前十六年的人生走马灯似的回旋。

她蓦得矮了,小了,变回了小孩子,在戏台下看着自己的扮演——扮演相国的女儿,那个驰名京城的闺秀,在金玉阑干的香闺,在繁荣阜盛的京华。

宫灯的光是淡火红,映着她的一举一动,也像是灯笼上的美人。

……

“娘!”

不知道到了什么时候,银瓶丢魂失魄地大喊了一声,爬起来撞进了门去。

宽敞的院子里,雨很小了,月亮高升,伏在正房琉璃瓦的飞檐上映出一层银霜。银瓶跌跌撞撞扑到房门上,门被锁得死死的,她把手拍搡着门。拍不开,把手拍肿了,也只是拍。

“娘!娘!”

虚胀的嗓子从她的喉咙里逼出来,眼泪混着雨水淌。

“娘,你开开门呐娘,是我,是婉婉……爹,哥哥,哥哥——怎么都不理我了?娘——”

桂娘好容易跟上来,看这光景便猜出了几分,一把揽过跪在门旁的银瓶。

“你……你可是想起什么了吗?”

“同喜,同贵——快开门,娘,三年了,我回来了——”

她挣脱开桂娘的手臂,挣扎着扑在门前,也像伏在阿娘的怀里。两只手臂震麻了,喉咙也哑了,说不出话来,只是放声大哭。哭得撕心裂肺,满面通红,像是出生的婴儿有音无字的剧烈的啼哭。三年前的惶骇,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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